赐野

赐我原野

还君明珠


记得那时还年少,她不甘当阁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弱女子,将长发束起,一身劲装潜入书院,立誓要读圣贤书做忠良将,像爷爷一样征战疆场,保家卫国。


但她的决心没过多久就摇摇欲坠,因她遇上了这一生的劫数。


六皇子赵祯。


豆蔻少女的情意总是来得隐秘而汹涌,她装作男儿与他称兄道弟,某日两人于亭边小饮,趁微醺之际,她装作无意地问起他心仪什么样的女子,原本意气飞扬跳脱不羁的少年,眼中浮现出点点向往。


他想到了他的心禾。


“她大概是全东京城最善解人意,温柔体贴的姑娘,和她待在一起,你总是很快活,很安心,她知礼数,顾大局,会为你排忧解难.....”


他以手支颚,懒懒地看向她酡红的脸颊。心想,这位曹丹书曹兄还真是白嫩秀气,


“曹兄,你呢?”


她心神飘飞,不答反问,


“那你觉得,我的胞妹曹家小姐如何?”


赵祯甚是迷惑,他并不知道曹家还有一位养在深闺的小姐,以为曹兄在跟自己调笑。


“曹兄家教甚好,想必令妹定然是一位知书达理的闺秀。”


她喃喃自语,

“知礼数,顾大局......”


那时的他们沉浸在各自对情的遐想中,一个不知对方早已有意中人,一个不知自己已于无意之间搅动一颗芳心。

...

只因他一句话,她收起所有的恣意与野性,褪去戎装,对镜描红。


转眼数年,她居然真的成为了他的妻,成了天下人人赞颂的一国之母。只是天意弄人,她以为成了他意中的模样----他却仍然不喜欢。


岂知情之起灭本就难寻个中因由,不在他心里,无论如何做,都不对。


*

宝元元年,冬岁无雪,久积的阴云郁郁不散,东京城上下终日笼罩刺骨湿冷。


坤宁殿内却是一派气序清和。皇帝命人在暖阁中又添三顶火灶,瑞脑萦香,暖烟依依,全然不似殿外阴寒。皇后倚在案边闲闲翻书,怎奈太平广记中诸多趣事轶闻亦抵不过热意曛然叫人昏昏欲睡,于是温炉煮茶,以期苦茶浓酽驱散困乏。


谁知半分回甘未起,便有侍女慌张来报,原是隔间里,榻上昏迷了一整日的张贵妃终于转醒了。


这下倒是叫人浑身抖擞,丹姝起身,一面轻斥她莽撞咋呼,一面唤人取来铜镜整饬敛容。屋外已有侍卫呼喝,皇帝亦在匆匆赶来,探望病中的贵妃。


走出殿门,赵祯已在回廊尽头,丹姝暗忖,这人平日里途径坤宁殿都恨不得绕个八十丈远远躲开,眼下脚步倒似生了风——果然情之所至生忧怖,连高高在上的帝王也无法幸免。


她压下千头万绪,带着笑迎上前,


“见过官......”


皇帝还喘着粗气,示意她不用行礼,屏退了宫人,快步进门,行至榻侧,将那苍白佳人的柔荑轻握。

“可还有何处不适?”


张贵妃苍白虚弱地靠在皇帝肩头,嘴唇干涩,无力答复,只能缓缓摇头。御医上前轻声提醒,贵妃身子尚还孱弱,需卧床静养。


赵祯安抚她躺下,又嘱咐了几句,挥手示意一旁的丹姝与他一道离开。


...

帝后双双立于庭前静看满院霜枝红梅。


“皇后这庭中倒是打理得清幽雅致,待大雪落下,万籁俱寂,乐得清静,纷纷扰扰与你何干。”


常伴君侧,只消听皇帝语气便可揣度出此话弦外之音中的怒气。

昨日一众嫔妃于坤宁殿小聚品茶,谈笑间张贵妃突然晕倒,情状吓人,一时之间竟无人敢上前挪动,于是就近在她殿中医治。御医把脉道是饮食不当致毒素淤积,这半月以来赵祯皆在为李元昊作乱之事忧心伤神,她亦有意避开以免他见到自己徒增恼火,只专心协理后六宫。


她在心中斥责自己无能,竟于饮食上出了岔子,叫他除却为朝前国事殚精竭虑之外还更添一份忧心。


檐下风起,吹落她的轻叹。


“臣妾愚鲁,协理六宫不周,请官家责罚。”


一院暗香袭来,泠然抚平心头躁气,赵祯望向眼前纤瘦如檐下落梅的女子,放软了嗓音,


“李元昊那逆贼与人暗通款曲混入河东道的五台山四处刺探,京中一定早有奸细。

张贵妃身体一向十分康健,对饮食亦极为注意,此次晕倒恐背后还有更深的因由.....凡此种种,我心如乱麻理不出思绪,一时话重,你.....多担待。”


丹姝向来得他如此“客气”的相处,分毫没往心中去,只是他的担忧亦如一枚石子,搅乱她的心湖,在她脑海中生出浓雾般的愁思。


“贵妃深居宫中,平日里也无甚过从,饮食都有司膳把关,且向来无病痛,官家的思虑不无道理.....”


她看着天际重重阴云,眸中冷意骤起。


“此事须得深究。”


方才从暖阁中出来,她身上只着一件单薄小袄,细雪从密实的云层中飘落,俄顷,势头渐大如漫天鹅毛,悄悄探入她细嫩颈间,她沉浸在同样翻飞的思绪中仿若未觉,赵祯瞥见她十指蜷在身侧,瑟瑟抖动的骨节攥得惨白,禁不住伸手去牵,却在一寸开外遽然收住。


“我还有政事要议,贵妃一事,还劳你多多费心。”


刚要转身,终是没忍住开了口。


“龟兹几月前进贡来一批上好棉絮,闲置着太过浪费,你若是得闲,遣些人用来做些贴身衣物分发下去罢。”


他脚步渐疾,像是想将自己的声音在身后甩开。


“亦可留为自己所用,皇后之身与大宋国祚相连,万望弗朗长健。”


这关切太轻太远,她还未曾听清,就遗落在了风中。


有侍女出来给她添衣,觑到皇帝逐渐消弭在雪幕里的背影,小声嘟哝,

“今上也不给披件衣,体贴体贴自己娘子.....”


丹姝不语,笑着拍了拍年轻侍女正好搭在了肩头的手。

葱白指尖触及丝绒细雪,她抬头去看散开了不少的云层。

佛偈有云,一切恩爱会,无常难久得,离于爱者,无忧无怖。她曾渴望过两心相知,他却一再冷漠回避,如今她时刻告诫自己,也许做个忠心臣子未必不好,她自有她的骄傲,无需得他施舍半分情意亦能以不悲不喜的姿态长久相伴。


对吗?


她问心,也问天,天空回以她无边的沉寂。


*

自那日后,半月里零零星星也见过几面。无事时他不太情愿和她待在一起,帝后寝宫相隔并不远,册印皇后礼成夜他都不愿委身抬爱,那之后便更为疏离了,甚至连问个话都时常要差人传信。


丹姝初时觉得心灰,只是宫中时光飞度,转眼五年,她已学会怡然自洽,他倒显得局促了。


倒也不能怪他,要对自己不喜之人称妻,太过为难。


因着贵妃此事两人交谈却成了常态,反而让她不适应。譬如前日,他前往琼州别苑围猎,传书来问后宫之中是否查出线索,末了,还在信上粘了一枝白梅。


她不知此举何意,摘下那支花,一行小字映入眼帘。


“天寒,牢记添冬衣。”


她一时失笑,倍感无奈。


他何苦如此,揽着天下至高的生杀大权却不愿亏待任何人,柔软仁善全然不具一个帝王“应有”的心硬如铁,方方面面都拼尽全力照顾到,即使不是从心底里乐意的----就像她和他的母亲。


至情至性却居于此位,诸多煎熬说与谁听?


她这样想着,胸中酸涩,更坚定了要做他鞘中利剑麾下忠臣的心意,研墨提笔。


三日前她与病愈的张贵妃小聚,注意到她惯常染着艳色丹蔻的指尖竟然一片素白。


那娇俏的美人面带憾色地看着双手,嫩如葱根的十指即使不染殊色也娇柔灵动。


“我先前用的丹蔻甚是好看,这几日用完了,还未差人去采买,再染其他丹蔻却觉黯淡,倒不如素着。


官家日夜为国事操劳,打扮得漂亮些才好宽解他的疲累,姐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丹姝出身将门,私下里忍不住着过几次怎么也舍不得抛开的戎装,被爱嚼舌根的宫人传了出去,惹来不少微词。


她垂眸吹开茶沫,温声附和。


“妹妹天生丽质,明艳处若朝霞映日,娴静时如月色空灵,稍着粉黛即是倾城之姿。”


这么说着,心上计较的却是另一件事。


她状似不经意地询问,


“妹妹用的是何种丹蔻?说与我听听罢。”


张贵妃以为她也喜欢侍弄这些小玩意儿,要向自己取经,神色得意,


“原先就是宫中采买的月季丹蔻。我的宫人不知往我惯用的唇脂里加了何种花药,十分好看,我便在丹蔻、发油里也加了。”


见丹姝沉默不语,想了想又道,


“姐姐放心罢,我验过了,是无毒的。”


...

思及此,丹姝一五一十地写下所见及猜测,并在信末告知自己需出宫省亲一趟。


爷爷昔年征战辽国,曾带回来一册辽国草药纲目,记了一种花,倒是没什么稀奇功效,只是书上说此花有异色,艳如红药,却较芍药更浓烈。


她出生前十七年爷爷便已仙去,关于这花的种种皆由她从那本早已遗失了多年的书册上看到,记忆模糊不清,今日却猛地想起,书上似乎还写了一句----

虽无毒,但与性大辛大热之乌头相冲,万不可同食。


乌头....乌头.... 


每逢湿冷时候皇帝和一些嫔妃便会有骨节疼痛的毛病,御膳会熬制些乌头汤,散寒祛湿,舒经活血。川乌大辛大热,只可酌少量放入,还得注意用后十二个时辰不得服与其药性相克的食物。


贵妃丹蔻和唇脂里掺的花药,与乌头相冲的辽国无名之花,一切似乎串成一条线,隐隐指着某个方向。


*

“两物相冲,生阴毒积郁体内,使气虚体弱,虽暂不致死,然花两钱,乌头五钱,便会有损心脉,危及性命.....”


任谁见到这副景象都会大惊失色,大宋最尊贵的皇后衣衫狼狈,鬓发散乱,席地而坐,身侧落了灰的古籍堆积如山。


她却浑不在意,翻了几天才翻到这么一句,她横看竖看几十遍,恨不能从书中抠下解药。


究竟是何人想出如此阴毒之法,深知贵妃得皇帝宠爱,在不易被察觉到的贵妃所用唇脂中掺入与乌头药性相克的花,意图谋害龙体?


她疾步走出门,脚下书册遍地也不曾提心,险些被绊倒。

..


曹丹姝庆幸自己女扮男装混过学堂,读过的医书书识得的方剂,在此时派上了用场。


她把自己闭关在房中几日,再出门时已是面如土色,母亲和几个嫂嫂被她吓了一跳,但碍于她已是皇后,只敢旁敲侧击地规劝她为国之母当小心仪容。


丹姝恍若未闻,抓着一张单子就要遣人去熬药,擒拿贼人是迟早的事,当务之急是找出解了那阴毒的法子。


*

曹府今年实乃天降祥瑞,皇后皇帝先后驾临,府中上下一片惶惶。皇帝来得突然,当家主母急忙吩咐下面的人上州桥采买食材,唯恐招待不周,龙颜不悦。


赵祯似乎并无久坐用膳的意图,甫一进门,他的目光便开始四处搜寻他的皇后。


曹父连连作揖,称皇后娘娘凤体偶染微恙,正在屋内修整。


赵祯脚步更急,径直穿过拜了满院的人,推开皇后娘娘尚是闺阁小姐时所住的屋门。


曹丹姝正在纸上疾书,听到响动头也不抬,轻声道,


“给我留一碗羊羹,一盘煎夹子就好。”


他不出声,步履轻闲行至她身后,看他的皇后在写些什么,只是还未看清信上字迹,目光便转向她的侧脸。


瘦了,气色差了些,他瞧着,心中已涌上不快,欲叫她停笔先用膳,歇息一会儿。


她却倏地抬头,惊得他不得不将手收回,但听她小声自语,


“贵妃身边宫娥都不过刚及笄,想必没有胆量犯此大罪,必是受人指使,受人指使,受人指使......”


赵祯觉得好笑,实在忍不住开了口。


“确是受人指使,昨日前那名贼人已归案,是西夏人,趁宫女出宫采买时与之私通,欲以辽国之毒挑拨宋辽。”


丹姝几乎是惊得要跳起来,然她连轴转了五日有余的身体支撑不了这样激烈的动作,只能忍着酸麻的双腿,扶着案几动一下喘一口地站起来。


他将她耳畔散落的青丝拢到耳后,环住她清减的腰身。


“说好省亲五日,为何迟迟不归?”


这几日她实在是太过操劳,乍一起身,眼前都有些发黑。


含着暖香的温柔几乎要使她溺毙,她想给予他回应,可他怀抱太过踏实,她一时贪恋,叫他等了许久也未得答复。


怀中人呼吸起伏清浅,他垂眸去看,发现她闭着眼 ----竟就这样睡着了。


将他的皇后在榻上安顿好,默然端详了一会儿睡颜,他走到桌前,去看她要在信上跟他说什么。


桌上放着一只木碗,碗中黑糊糊的,似是药渣。


味道有些冲,他皱了邹眉,把碗挪开一些,细读她的信。


没想到皇后不仅善飞白草书,小楷也习得如此娟秀——只是欣赏之余越看越心惊。他端起那只木碗,神色从不可置信到勃然大怒。信笺滑落在地,他无力去捡,面向榻上熟睡的女子,怒气,震惊,神伤,还有那些不可名状的情绪,悉数化为一声盘桓不去的长叹。


“曹丹姝,你真是好大的担子,竟敢以身试毒......”


固执妄为如你,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

To be fin

May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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