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君明珠②
她是我的悬黎明珠。
*
天地澡雪,万物俱寂。
昏暗中忽地有人踩过枯枝噼啪作响,羊肠小径上一豆宫灯亟奔,人未至声先行,刻意压低的嗓音犹带几分喘,
”你们几个没眼色的,手脚快些!瓶瓶罐罐的赶紧收拾起来,千万莫要再给砸喽!记着娘娘的牡丹云纹碗……”
话音未落,却有鸦雀惊动,扑棱着羽翅翙翙飞起,四下立时噤声,天子语含薄怒,厉声施威,
”宣太医立刻前来!”
..
烛影绰绰。
皇后前日三更醒来后,帝后二人为试药一事又起争执,只是争吵亦要耗费不少心力,身子尚还虚弱的皇后无力争辩太久,又沉沉睡去。太医诊过脉,道是皇后娘娘甚通药理,是以并未有大碍,只是连日操劳,伤了肝气,静养调补即可。
…
年轻的皇帝挥退上前沏茶的宫人,只吃了些冷的。凉意淌过肺腑,周身薄汗渐干,舒爽了许多。
手中把玩杯盏,环顾四周,才发觉这里空阔得很,目之所及,甚少珍丽装饰,字画书卷倒是居多。
他甚少来皇后寝殿,每每驾临也是来去匆匆,此刻静坐,忽然起了细看的心思。
信手翻开跟前一册,原是她胞弟所作论策。他品读几遍,摇摇头,低声自语。
“专工于辞藻,内里之实恐较之稍显逊色。”
“情欲信,辞欲巧,积学储宝,厚积博练,先修其表,再酌其里.....”
他心神一动,扭头去看,却见她仍然睡得酣甜,不过是梦中呓语。
她醒着时总将自己的心思砌成一堵密不透风的铜墙铁壁,难以相知。眼下全无防备,神情软和松弛,才叫人恍然发觉,她今年不过才二十有二-----该是享乐的时候,却早早坐上了后位,担国母之责,步步如履薄冰。
汩汩酸意将他的心浸得发软----与她调笑的机会来之不易,他不愿错过。
“辞溺者伤乱,你作何解?”
梦中的人神思混沌,如何能对答,只翻了身絮絮自语,
“贼人乱我大宋.....伤我皇家人.....必诛......”
皇帝笑意渐消,以手扶额,凝睇她鸦羽青丝。良久,伸手在她娇俏鼻尖轻轻一刮。
“你忧心贼人作祟意欲投毒伤及我.....我大宋国运,虽为尽责,但以身试药,实在太蠢。”
他手执书册,轻敲床沿,
“不过事态紧急,暂无他法,你拳拳情意,我亦明了。”
烛火摇曳,不知是何物作暗香盈鼻,又或是眼前人菱唇雪肌,闭目不言未以唇枪舌剑将他推开,尤为乖顺可人,情生意动间,他俯下身欲再将她瞧得仔细些,却在咫尺之距时陡然听见她喃喃细语,
“你休要胡说.....我所做皆为大宋,从无私念。”
他顿住,眼中寒芒淬雪。
好一个从无私念。
“朕的皇后真乃巾帼英雄,女中豪杰,亲尝百草稳社稷,不日封枢密使调三衙掌诸军,擢为大宋大展拳脚才能尽施,以为如何!”
回应他的是她轻柔的呼吸声。
意识到自己竟然在同一个梦魇中的人计较,尴尬与恼怒灼红了天子的脸。
...
皇帝阔步疾走,张茂则颇有眼色地拦住左右宫人,示意他们不用跟上。
他默然目送皇帝的背影风一样消失,转身进屋掩上门,不出所料瞧见她靠在床边披衣出神。
他立于门边,只是望着她的背影提醒。
“娘娘,风凉侵身,快些躺下罢,莫要着凉。”
“茂则,如今是几月了?我种下的桃李可有盛开?”
他攥紧双手。
“回娘娘,仲春刚至,还未开呢。”
丹姝低声笑语,
“还未开吗?我倒是常梦见自己变成那花树,随意飘着,十分自在......从前读张子野的词,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觉着可笑,不及时享为人之乐,做什么风中凋零的落红?
如今想来,天道从未不公,做人做花,孰好孰坏,谁又能说清?”
漏壶中的水流去大半,夜已深,再过一个时辰左右,皇帝又要上朝,耽误不得。
张茂则将沏好的热茶摆在桌上,缓步退到门边。
“娘娘喝些热茶罢。陛下在此守了几个晚上,为免口干,将剩的些阳羡都泡了,壶里放的是娘娘爱的龙芽。”
丹姝不语,拭去眼角一点灰尘,但听他语声渐次低下去,弥散在夜色中。
“前人曾有诗曰,至亲至疏夫妻。
茂则不敢妄测圣意,但娘娘与陛下亦是夫妻,个中法门自有相通之处,陛下素来仁厚重情,情愿将娘娘视作发妻而非朝臣,只是当局称迷,更何况您与陛下看的是天下万民之事,纷纷扰扰,诸多身不由己,不若暂且放下,跳出来瞧一瞧,知局,才好破局。”
*
风波既定,帝后于群玉殿宴请众妃。
席间冷盘热脍,各色饮食果子,美酒佳肴,琳琅满目,令人望之即食指大动。
本应觥筹交错,然无人敢作高声语。
只因眼瞎的都能嗅出帝后之间微妙的气氛。
甫一开席,司膳端上一盘什香红丝,是皇后吩咐坤宁宫内厨专做的爽口开胃小菜,谁知一筷子还未伸过去,皇帝便给她夹了一大把切块西京笋。
“皇后素来不喜切丝,细琐无味,叫内厨注意些,往后席间不可有丝。”
丹姝放下碗筷,笑意盈盈地为皇帝夹去一块烧臆子。
“来,陛下素以仁厚为道,我特命内厨莫要杀生,做了这道面粉代鸡肉牛肉这些禽畜制的烧臆子,望陛下喜欢。”
赵祯欣然接过,复又指着一道内厨做的冷切熟鸡肉与熟羊肉做的拼盘,
“皇后所言极是,受民之奉不可忘民之忧,万物皆有灵,吾当泽备四海众生,往后,朕也会让御厨少用许多禽肉,积善积德。”
丹姝谢过皇帝,招呼众妃享用刚上桌的生豆腐百宜羹,
“宫中玉食吃久了未免觉得油腻过甚,水豆腐滑嫩且少油,妹妹们适时吃一些,明目驻颜。”
帝后二人碗中菜已堆得快溢出来,仍在不停地给对方添,一席珍馐竟几乎无人动用。
最后左右宫人大饱口福。
皇帝用到一半便以腹胀积食为由摆驾回了福宁殿,临走之前不忘招呼皇后吃得开心。
…
众人散去,皇后将所剩菜品皆赏给了身边宫娥。
丹姝叮嘱年纪尚小的侍女多吃些白肉,刚至总角的小人儿们欢天喜地领了赏,也有胆大的不忘问一句,娘娘是不爱吃这些吗?
丹姝俯下身,笑着揉揉她的头发。
非我不爱,只是用膳同为后一般,决不可为逞欲而忘乎所以,不加节制。
情欲与食欲皆会蒙人心,他一时情生意动,我却不能为所欲为,以免日后深陷其中,贻害无穷。
她揉揉酸痛的腰,望着日影下的清潭,想起那日茂则的话,长吁一口气。
当局称迷,也许他有意靠近,而她是不是将他推得太远了?
是亲是疏,是远是近,该如何拿捏分寸?
*
皇帝心中郁郁,邀晏相同自己一道在群玉殿后园走走。
皇后素来玲珑心窍,将这宫中每一处景都打理得错落有致,不知何时凿了一眼潭水。初春雪融,细听似有泉石激韵,皇帝生了些心思,二人在潭边停住,瞧见有小宫娥往谭中撒鱼食。
赵祯静观半刻,开口问到,
“这潭,皇后可有赐名?”
打打闹闹的年轻宫娥们吓得差点一脚滑进潭里,连忙放下鱼食恭敬作答,
“回陛下,娘娘给这潭取名叫望日潭,是为望之如云,就......就之.....”
一个在皇后身边待了有些年头,稍微年长沉稳些的宫娥立马示意她闭嘴,接过她的话茬,
“陛下,娘娘给这潭取名望日潭,是取‘就之如日,望之如云’之意。”
先前那个嘴笨的倒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脸上涌出欣羡,插话道,
“对对对,就之如日,望之如云,娘娘曾说过,日影投在潭中,金波瑟瑟,就同她的心一般,可望而不可....即……”
四周静得只剩鱼儿争食溅起的水花哗哗作响。
小宫娥吓得泪眼朦胧,
“皇上赎罪,我一时嘴拙......”
意想中的龙颜大怒并未降临,她抬头,却见皇帝和晏相早已走远。
...
时值花月,满庭芬芳间已有莺燕啁啾,帝相相偕行于花间石径。
鬓发已泛白的晏相走在皇帝身后悠悠开口,
“岁月不饶人,我一路看着长大的陛下和娘娘,如今已到了为情而恼,为天下而忧的年纪,我也老喽。”
皇帝远眺粼粼潭水,默不作声。
半晌,似叹息般低语。
“老师曾作词,多情不似无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学生向来自诩不为情爱所困,如今,竟成了这局中人。她却站在局外,冷眼看着,全然不愿与我靠近半分。
我常愿此身化作昭昭春阳,照拂四海;可我的心却常受其累----唯恐生了私念,如乌云之蔽日,让天下人失了光亮,因而有情亦未敢诉,唯有语于长夜,可为何竟连我的结发妻子都不愿与我相知?”
晏相笑笑,世间儿女,皆作此态,饶是帝后,亦躲不开。
“就之如日,望之如云,此两句乃用于形容天子之姿,看来皇后心中的天日,非四海尊贵无匹之人不能类。
两眼见日影处,皆为情之所生,如此嗔痴----又如何算得了局外人?”
如同黑夜中踽踽的人,捕捉到一丝微光,但仍不足以劈开鸿蒙。
天子垂眸,竟隐约作懊丧之语。
“朕都明白----她同我一般,先为后,再为妻,不能逾矩,不能言....私。
但若就此与她疏远一生,我心憾恨,不能移。”
晏殊恍惚之间竟望见八年前那个为见不到自己生母而落泪的孩子----上天予他天子之位,也用这高墙锁住了他的情。
“陛下可还记得扬州鹤?”
”南朝梁人作文曰,有客三人,各言所志:或愿为扬州刺史,或愿多资财,或愿骑鹤上升。其一人曰:‘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竟欲兼三者。
可世间哪得此神鹤,未有此十全十美之物,难道尽作丧气之词?皇后为后五年,内助之贤,为母之范,从未有过半分失德,天下人人共睹,陛下如何能不知?”
皇帝轻叹。
“老师教诲得是。周有砥厄,宋有结绿,梁有悬黎,楚有和璞,此四宝者,工之所失也,而为天下名器。
丹姝,她是我的悬黎明珠,或有微瑕,但衬她一片赤子之心如夜间明月,从不掩其瑜。”
他抬头,望见不远处,不远处,春晖洒在皇后凿的小潭,彤彤一片,唇角溢出笑意。
“万不可使美玉蒙尘。”
晏相亦追着他的目光而去,大宋的皇后半身落在金色里,与皇帝遥遥对望。
“陛下与娘娘,皆是局中人。欲解此结,唯有卸下心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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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玉殿后有潭,潭上一座桥,桥畔两个人。
皇帝负手缓步行至桥上,皇后立于桥畔柳树旁,往潭里撒些鱼食,见帝来,转身欲走。
婀娜裙摆下却掉出一个小小的木雕。
皇帝眼疾手快拾进手心,摩挲细看几遍,长声叹笑。
“就之如日,望之如云,丹姝,你为我刻像,还给我凿了一亩潭-----如此功德,我该怎么封赏才好?”
皇后伸手去夺,手腕却让他扣住。
“我有上好玉髓,不如寻个幽静之地,小酌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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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情况可能就完了也可能还有…吧…
吃饭那段的意思分别是皇帝刺皇后“绝无私念”,接着是皇后刺他虚“情”假“臆”,然后又到了皇帝的回合,下次不会再“自作多禽”,最后是皇后说的任何私欲都要适可而止,发乎情,止乎礼,菜名都是我从东京梦华录和玉食批上找的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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