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野

赐我原野

等风吻玫瑰

4

*

乔一端药给他时,他刚醒,尚未完全散去的余热在脸颊和额头烙下点点红晕,冷汗却从两鬓冒出来,坐在床头,眼神像两个空洞,涣散得有些瘆人,直到妹妹的身影映入,眼里才现回一点光彩。

他拍了拍床的边沿,示意乔一坐下。

药香渐渐挥散,钻入脾肺,带来熨帖的暖意和终于能开口的力气。

“你没告诉爸妈我肺炎的事吧?”

乔一托着腮,摇摇头。

“我哪敢啊,你从小到大就壮得像头牛一样,要是被他们知道你烧出了肺炎还隐瞒不报,不得把你给圈养起来?不过光是发烧就够让他们担心了,赵观潮你说你也老大不小一人了,怎么就……”

他点点头,不再说话,任乳白色的热气包围住眼睛,神色也变得朦胧。

乔一悄悄叹了口气,伸手戳戳他的肩膀,拿出手机在他面前晃了晃,屏幕上那个叫宇宙第一美的人又发来一条消息。

“乔一,我这次去英国你要不要我给你带点啥?我听说那边的鲱鱼罐头很香哦……”

他却依然垂着头,杯子里深褐色的液体晃出一圈小小的涟漪。

“哥哥,你看你,这半个月你有哪天不是魂不守舍的?昨天晚上吃饭你全程用鼻子吃的,你没看妈那眼神,跟见了鬼一样?”

他抿抿唇,一口气把药喝光,杯子塞到乔一手上,又躺进被窝里。

“我还有点不舒服,先休息了。”

乔一见他还是这样逃避,只好使出杀手锏,深吸一口气大声说道,

“五一后天就要去英国了你还不知道她去干嘛吧?其实是周照邀请的他在英国那边找到了工作以后就要移民过去了所以在这边和英国都办了party对了你知道他在追五一吗我听说他对五一一见钟情……啊我不行了好累……”

她瞄了一眼,看见他把头也藏进被子里,声音隔了几层棉絮传过来,沙哑而沉闷,像钝钟撞响。

“她说要我滚,我都说了让她做我女朋友的…..”

乔一正在喝水,闻言差点一口喷出来。

她扑上去想把他的脸从龟壳里扒出来,

“赵观潮你脑子有坑啊?你是不是说了不愿意结婚让她跟你谈一辈子恋爱?赵观潮你别给我装死,你出来….”

他就像与床融为了一体,不管她怎么捶打都不出声。

赵乔一握紧拳头使劲砸了一下,柔软的棉被凹出一个小坑,缩在被子里的人依旧一动不动。

“我不管你了,你就一辈子这样吊着吧你!”

*

赵观潮给自己倒了杯热茶,独自坐在天井看月亮。

今晚的月亮很大很圆,天上不见云,星星寥落。银白色的光线是一场无声无息却铺满天地的雨,他就坐在这场雨里,思绪随着雨水飘飘悠悠,不知到了何处。

小时候老师说这是白玉盘,盘子圆了,人也就团圆了;

长大了听她提到过一句佛偈,好像是叫“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她说她最爱写皆大欢喜的故事,因为自己没有的,就用文字来弥补,让那些一样不被爱的人找到另一种圆满。

她也在看着月亮吗?她现在和谁待在一起?是哪个叫周照的男人吗?她在山上崴了脚,第二天就又跑又跳的,给自己敷药了吗?

眼眶酸痛沉重,令人不自觉地想要压制漫上来的涩意。

他把茶杯送到嘴边,下意识啜了一口,一股滚烫迅速在舌苔上灼烧起来,整个口腔变得麻木,随之而来的是唇齿间回荡的苦涩和疼痛。

茶杯打碎在地,染出一滩滩深色水渍,他手忙脚乱地弯下腰收拾,刚要去捡碎片,一只瘦却苍劲的手牢牢抓住他的小臂,在半空中一扬,落于石桌之上。

“爸?”

...

田卫民摆好酒壶,给自己和儿子都倒上一小杯。

观潮扯着脖子往楼上觑,赵素英女士的侧影淡淡地映在窗帘上。

“您就不怕这酒香飘进屋子,被我妈逮住啊?”

老田美滋滋地抿了一口酒,又在嘴里咂摸了几番。

“嗨,这你小子就不懂了,这夫妻啊,虽说要相敬如宾,但也不能一直端着,否则就成了冰,冬天那个冰。偶尔也要斗一斗,斗一斗才有意思,俗话说得好嘛,与妻斗,其乐无穷……”

观潮笑笑,不说话,沉默着给自己灌酒。

老田见他酒杯空了就给他满上,一来二去,他觉得自己似乎有些晕了,眼前的东西都变成两个,两个月亮,两张桌子,两个爸爸在对他笑眯眯。

“观潮啊,我听说五一那姑娘遇到个海归小伙子,好事将近啦?你看你妹妹也定下来了,你什么时候也给爸妈领个姑娘来瞧瞧?”

五一,小伙子,姑娘,好事将近……

他想笑,但怎么也扯不动嘴,手撑着额头迷迷糊糊地给自己倒酒,却悉数倒在了桌上。

老田呵呵笑,接过酒壶,又给他斟满。

“观潮,你给爸爸说说,有没有中意的?”

头越来越重,两只手都没了劲,他干脆一头栽在自己的臂弯里。

“爸,我好想她…...”

老田又呵呵笑,拍了拍他的肩。

“想她就去找她呀!你都这么大个人了,难道还怕你妈抓你早恋不成?”

观潮微微抬起头,手指插进发间乱抓。

“可是……我怕我给不了她未来…...”

一片云飘过,月亮躲进云后头,只露出半张静悄悄地打量人间。

“你这傻孩子,你是没钱还是不行?北京三甲医院的大夫,你担心钱?如果是不行…..”

田卫民压低嗓音,凑到他耳边,

“你自己就是医生,再说了现在科技这么发达,还怕治不好这个?”

这话放在平时说,赵观潮早就跳起来大声嚷嚷了----说他不行,就像质疑他的性别一样可笑。

但他只是再次用双手环绕住被自己蹂躏得乱七八糟的头发,看着眼前的酒杯从一个变成两个,两个酒杯融合在夜色里,幻化成她的脸,还有无论是生气还是开心都亮晶晶的眼睛----但那天他在医院说了那番话,那双总是盈满了光的眼睛,罩上了一层雾蒙蒙的深灰。

他终于卸下所有心防,将埋在心底最深处的脆弱和恐惧和盘托出。

“爸,我不敢结婚……我害怕自己总有一天变成赵磊那样,赵磊那么坏,他喝酒,喝醉了就把酒瓶砸得稀巴烂,一直打妈妈,打乔一……我变成赵磊那样……她就会离开我…..我怕我给了她一个家之后又亲手毁掉,她那么想要一个完整的家….”

断断续续的话语最后成了发颤的弦,拨动丝丝凉意。

田卫民已经几十年没有哭过,即使是在双腿瘫痪后。

他背过身擦了擦眼睛,将盖在腿上的毛毯披到儿子身上,裹住他不停抖动的肩膀。

“傻儿子,他是混球,是人渣,你是爸爸妈妈养出来的好孩子,先进青年,救死扶伤的好医生,你拿自己跟他比什么?相信爸爸,婚姻不可怕,可怕的是找错了人,你看我和你妈妈就是对的人,这么多年,我们过得,不是很幸福吗?”

观潮埋着头,平复了一会儿呼吸。

“怎么知道我们就是对的人?”

田卫民撅撅嘴,手指在下巴上逡巡。

“爸爸这么问你,你一个人坐在这里看一晚上月亮,是不是很无聊?但是如果你是和她一起呢?你会感觉怎么样?”

观潮静默了几秒,随后发出一记带着浓重鼻音的笑,还沾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涩,散落在月光空明的院落里,奏出一个清脆愉悦的音符。

“那爸爸再换个角度问,你想想她嫁给了别人,跟她老公一起,走在街上被你看…..”

“不要!”

这次他倒是反应快,头搁在手肘上使劲摇晃。

“她不能嫁给别人!”

田卫民发出三声爽朗短促的大笑,眼角的皱纹一条条舒展。

“你这个傻小子呀你!这不就行了!”

他扶着轮椅把手,转过身,看到赵素英女士抱着胳膊安静地站着,冲倒在桌上的儿子扬了扬下巴。

“还拧着呢?”

田卫民拍了拍她的手,转动轮椅向楼道的方向走。

“儿女债,还不清啊…..放心吧素英,这小子在这儿坐一晚上就能想通了,我给他盖了毛毯,冻不死。”

“五一明天要去的那个酒店名字你告诉他没有?”

“纸上写着呢,他抬起头就能见着,你就甭操心了。”

*

一整个晚上,郝五一都心不在焉,有好几次别人来邀请她喝酒,叫了她好几声她才反应过来。

周照来找她时,她站在舞池外看着里面的男男女女发呆,直到肩膀被人轻轻揽住。

他给她带来了一杯香槟,酒杯交接时,他触到她冰凉的指尖。

“冷吗?我去给你找一件大衣?”

她摇摇头,嘴角勾出一个自认为还算得体的笑。

“谢谢,不用了,我觉得这样挺凉快的。”

别靠近,别给我自作多情的温暖,别让我再一次,头脑发热。

他听出她的抗拒,却并没生气,而是将她侧着的身子扳正,认真地直视她的眼睛。

周照见过很多美丽的眼睛,却从没有一双像这样,生得明媚而灿烂,可是深处总藏着一股捉摸不透的雾,和她那股特有的生意盎然的气息一起,笼罩住他的心,让他想要靠近,想要揭开她的谜底。

他想,那层雾里,一定住了一个她藏之于心但不愿宣之于口的人。

如果没猜错,就是那个姓赵的医生,他室友的大舅子。

那个傻瓜。

想到这里,他又向她靠近了一点儿。

“五一?”

他的声音轻而飘,熏染了香槟的蛊惑和温柔,她不由自主地噤声,在他撒下的天罗地网中逐渐迷失。

“追逐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人太久了,很累吧?那为什么不去尝试,被爱呢?”

他温温热热的气息越靠越近,落在她颈边,似一层羽毛缓缓扫过。

“我喜欢你啊,从第一眼起,就喜欢…..”

她定在原地,几乎就要溺毙在他眼中的海洋。

在他离自己只有咫尺之距时,她的心上忽然刺痛,猛地回过神,一把推开他,回过头在每个角落里搜寻,却只获得一秒又一秒的失望。

她吁了一口气,抬手挡住自己的眼睛。

“对不起。”

而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跑出了这个梦魇一样的地方。

赵观潮又喝得烂醉如泥。

刚刚,就在离他不到五十米远的地方,他看到那个男人低下头,吻了她。

他觉得自己应该冲上去拉开他们,把她抱在怀里,告诉那个男人,她是他的,谁都不许碰。

但事实上,他连她的反应都不敢看,落荒而逃。

有些事只要动一动念头,不堪忍受的痛苦就会化成一把尖刀,刺得你血肉模糊。

比如,失去她。

不知道是不是梦,他来到了她家门口,来不及敲门,酒意就拽着他倒在了地上。

朦朦胧胧中他仿佛看到她向自己走来,虽然只是一团模模糊糊的影子,却像一束光,在他黑暗混沌的世界里劈开了鸿蒙。

他伸出手拼命地想要抓住,

“别走,不要走……别去他身边…..”

评论(99)

热度(346)